許勝連，十九歲，冬天。
今天很冷，雖然沒有下雨，但卻是很典型的北部冬季氣候。許勝連將圍巾再一次拉緊，卻還是覺得冷空氣一路從鼻腔鑽進去，差一點就把肺給結凍。
「公車為什麼這麼慢……」瞪著手錶，他忍不住發起牢騷，明明三分鐘前就該到的公車，居然到現在都還沒出現！
「該死──」他猛踢了地面一下，「早知道就叫大哥載我來了！」
語落他抬起頭望了望灰色的天空，最後嘆口氣，閉上雙眼，懊惱地扒扒頭髮，「……學長應該會等我吧，一年多沒見了，不知道他過的好不好？」
等到許勝連下公車時，已經是四十分鐘後的事，他將背包上肩，環顧了一下四周，雖然是看起來滿漂亮的住宅區，但房子還是明顯的老舊，不過跟從小就住在砂石場旁邊的自己比起來，許勝連似乎沒什麼資格評論這些舊房子。
「不對，重點又不是房子！」他忍不住吐槽一下自己，隨後掏掏口袋，找出一張邊緣都破掉的紙，確認了上頭的地址後，許勝連深吸一口氣，再次邁開步伐。
「等你大學的一切都安頓好後，想要什麼時候來找我都行，我地址和地圖都先給你，我不在了你自己要好好加油，我會等你。」
高三要考學測前，學長以不打擾他唸書為由，主動退離他的生活圈，雖然兩人偶爾還是會打電話聊天，但許勝連還是希望可以與對方好好見一面。
他已經差點失去過他一次，他不想再一次體驗那種孤獨無助……
「白癡啊你，不都要見面了嗎？想這些做什麼啦？」許勝連甩甩頭，將視線放到左手的無名指上，上頭套著一枚刻著小熊圖案的戒指，他望著戒指，最後唇角一勾，「……我來了。」
※※※
申紅，十九歲半，冬天。
他整理著今早收到的信件，除了幾張要轉寄給申愛的信和帳單之外，其餘的都是屬名要給自己的。
「為什麼王力豪那傢伙要寄賀年卡來？他的學校離我這裡又沒多遠。」他失笑，微啞的聲音已經比高中時略低，讓他不是很習慣。
他一直以為男生的成長只會到高中畢業為止，竟沒想到在去年，他又長高了足足五公分之多。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發現？
『啪搭』一聲，一樣東西從信件堆中滑出，落在申紅腳邊，他彎腰將它撿起，發現是一張背面印著艾菲爾鐵塔的明信片，這張小卡片剛才似乎黏在某封信的底下，才讓申紅沒有注意到。
Salut!
Comment allez-vous?
明信片的開頭這麼寫到，
喲，阿紅。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已經初一了吧？如果是，那就表示我時間算的剛好，這麼一想，我還真佩服我自己。
目前我在語言學校的課程已經結束一半了，也許等到你大二的時候，我就要正式開始我的廚藝之路了，雖然我還沒去報到，但是已經先看過學校了喔，超漂亮的，我不蓋你。
照這個進度來看，我應該不會這麼快回台灣，你可不要太想我喔。
好啦我知道你不會，記得幫我跟王力豪問好，還有要好好疼我家老弟，知道嗎？
P.S.要是哪天你有空的話，歡迎到巴黎找我，但我得先告訴你，我租的房子真的小到不行！
阿寧
「這傢伙，白癡嗎？」申紅砸了砸舌頭，「那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啦。」
他將明信片放在玄關的小櫃子上，和另一封信件疊在一起，那封信是他從高中時期便交往到現在的戀人，由於彼此學業繁忙，兩人一年多沒有見面了，但今天，也許十分鐘後，也許三十分鐘後，總而言之，申紅知道，那個人一定會來的。
就在他這麼想的同時，廚房裡傳來東西煮開的聲音，申紅勾勾嘴角，放下手上的東西回到廚房裡。
※※※
許勝連站在一扇小小的門前，他按下電鈴，過沒多久，一名男子過來開門，「嗨，你來啦。」
一身合身的藍白格紋襯衫和灰色的休閒褲，俐落的棕色短髮，微笑時出現在左邊嘴角的酒窩……一年多不見，學長的聲音變低了，而且好像還長高了，許勝連高興地抱住對方，「學長，我想你。」
「好，好，我也很想你。」申紅回抱對方，感覺從早上開始就很紊亂的心跳漸漸平靜下來了，他問道：「功課唸得怎麼樣了？大學的課應該有比高中難吧？」
「豈止難？我根本就看不懂！這次還是靠同學幫我惡補才過關的。」許勝連跟著申紅進屋，一看見屋內便忍不住驚嘆道：「哇，學長你家是從小人國搬出來啊？不止門小，連屋內都感覺好窄喔，而且格局超怪！」
申紅的家從玄關進去後立刻就到了飯廳，連客廳都沒有，只有一張木製餐桌放在中央，餐桌邊只有兩張椅子。
從餐廳向前方望去，有一個高起的臺階，連著的是一間合室，紙門半掩著，再往旁邊看也只有用隔板擋起來的狹窄廚房。
「沒辦法，這裡是舊公寓嘛，反正這裡目前只有我住，你學姐在外地唸書暫時不回來，這樣已經算很空囉。」申紅笑笑，這傢伙講話很直這點還是沒變呢。
「能坐的地方只有餐桌這裡，不過要是你想到合室也行，那裡現在變成我的書房了，在裡面看書很舒服唷。」申紅幫許勝連把外套掛好，提議道：「不然這樣好了，你自己去逛逛吧，只要不要把東西弄亂就好了。」
許勝連接受了這個提議，在申紅回到廚房去忙後，他便轉身往屋子更裡面的地方去，雖然申紅要他自己逛逛，但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看，就只有幾個房間和廁所而已。
不過有件事不得不讓許勝連感到佩服，雖然很小，但學長的家相當整齊，而且幾乎是一塵不染，要是讓他自己一個人住，他的家可能馬上就變成垃圾堆了。
忽然他注意到走廊盡頭那扇深棕色的門，忍不住靠了過去，輕輕推開了門朝裡面偷看，卻看到了兩張用黑框裱起來的相片放在房間內唯一的長桌上。
相片中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許勝連不用多想，立刻查覺到這兩人是申紅的父母，他沒有在裡面多待，帶上門後立刻轉往對門的房間裡去。
「要命……雖然家裡也有阿姨和老爸的遺照，但是突然看到還是會嚇到啊。」他拍拍胸口。
定眼一看，許勝連注意到這裡是申紅的房間，房間裡散發著跟學長身上一樣的氣息，跟剛才他所參觀過的所有房間比起來，這裡似乎是最大的。
房間裡擺設不多，靠在牆邊的是一個大書櫃，裡頭塞了滿滿的書，緊鄰書櫃的是一張個人書桌，桌面上的東西放置的很整齊，書桌對面是一張鋪著灰色床單的單人床以及一個小床頭櫃，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衣櫃，這些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學長的房間是鋪地毯啊……」許勝連喃喃道，「那要是把果汁弄倒不是很難清理嗎？」
他坐在申紅的床上，床單涼涼的，棉被整齊疊在枕頭上方，但所有東西都飄散出一股好聞的味道，和他那所有東西的味道都混雜在一起的房間簡直是天壤之別。
許勝連東張西望，這時他看見申紅的書桌上擺了很多相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走向前，拿起來看看。
由最左邊開始的是申紅和自己以前拍的合照，再來是申紅和王力豪及許少禪三人高中畢業時的合影……
一一瀏覽後，許勝連赫然發現最右邊的照片中有兩個長向相似的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子穿著淺色的格紋襯衫和牛仔褲，還套著擦的閃閃發亮的皮鞋，一手拿著書，另一手正奮力扶正掛在那張圓臉上頭的粗框眼鏡。
「小鬼，你在哭什麼？」
是他！許勝連瞠目結舌，他還記得他小時候曾經跟一個很跩的臭小老頭說過話，沒想到他竟然會變成自己的學長！
「這未免太巧了吧……」
他放下相框，開始翻翻桌上的書，卻在其中一本本子裡發現一段奇怪的文字。
我曾經有過一段捨棄自己自尊的日子。
那時的我誰都不愛，甚至可以拿自己的……來賺錢。
「搞什麼啊？怎麼是糊的？是拿什麼來賺錢啦？」
但是自從我遇到了他，我才可以再一次體會愛人與被愛的感覺。
愛人是因為我愛他，被愛是因為我有了另一個他。
我記得有人說你愛的人不一定是你對的人，他不是我對的人，但是他把另一個重要的人交給了我，我不會辜負那兩個他，我會把其中一個收在心底，帶著另一個走向未來。
這是學長的字跡。
許勝連感覺喉嚨一陣乾澀，他很清楚這段文字在寫什麼。
他將本子放回原處，離開申紅的房間，就在他走到飯廳的那一瞬間他被空氣中的詭異氣味給嚇住了！
他本能的衝到廚房，「學長！」
只見申紅站在瓦斯爐前，他前方有一個不斷冒黑煙的鍋子，申紅摀著嘴，把頭轉到另一個地方猛咳嗽，聽見有人叫他，他抬起頭，「……喔，怎麼了嗎？都逛完了？」
「這一鍋是什麼東西？」許勝連趕緊向前把瓦斯爐關起來。
「呃……吃的就是了。」申紅尷尬的搔搔臉，他的眼角帶淚，聲音也咳啞了。
許勝連忍不住摀臉，他以前有稍微聽許少禪提過申紅的菜做的不怎麼樣的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糟。
「你可能要再等一下了，事情有點超出我的預料，讓我再重作一遍──」
「我來幫忙。」許勝連身手拿起掛在一邊的另一件圍裙，他繫好帶子，「這種時候只有你一個人在忙太不像樣了。」
看到申紅不太放心的臉，許勝連微笑道：「安啦，我家可是開餐廳的喔，做菜正這種事我從小看到大的喔！」
「……還說你會煮菜咧。」申紅看著眼前放在電磁爐上的鍋子，忍不住嘆氣：「結果只是火鍋而已嘛。」
「大過年的，就是要吃火鍋啊！」許勝連抗議道。
「算了，反正我很久沒吃火鍋了。」申紅夾了一點菜到自己碗裡，「以前跟我姐在一起過年時因為只有兩個人，火鍋吃不完，所以很少煮。」
許勝連也開始夾菜，「學長，我問你喔。」
「嗯？」
「你爸媽是怎麼過世的？」
申紅險些被貢丸噎到，他猛咳了幾聲，驚恐問道：「你怎麼會問這個？」
「唔──我剛剛不小心看到……」許勝連心虛，「你知道的。」
「我忘記叫你不要進去那裡了，你有嚇到嗎？」申紅說，「他們是車禍過世的。」
許勝連搖搖頭，「還好啦，因為我家裡也有。」他吞吞口水，「學長……要是我今天沒有來，你自己一個人過年會不會很孤單？」
聞言申紅唇角一勾，「也許會。但我沒有資格抱怨這些，不過我倒是滿高興今年有人陪我就是了。」
「學長，你以前有戴眼鏡嗎？」許勝連問。
「嗯，不過上高中時就換成隱形眼鏡了。」申紅舀了一點湯到碗裡，喝了一口後說：「不過我在家裡還是會戴眼鏡就是了。問這個做什麼？」
「沒啦，就好奇。」許勝連又說，「那你的眼鏡現在有在身上嗎？我想看你戴……好不好？」
「幹嘛問的這麼戰戰兢兢？」申紅失笑，「沒什麼不好的，你等我一下，我放在書房裡。」
當申紅戴上眼鏡回到座位上，許勝連幾乎看呆了！和當年那副過大的眼鏡比起來，長大後的學長戴起眼鏡來為他原本就清秀的臉龐添了幾分書卷味。
許勝連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站了起來，把手伸向前，輕輕摘掉申紅的眼鏡，指尖撫摸著對方的臉，最後觸到眼睛周圍時他才回過神來。
「學長，眼睛閉起來。」
「要幹嘛？」申紅問，但還是乖乖閉上眼睛。
許勝連像當年一樣輕撫著申紅的眼皮和睫毛，些許涼意傳到他指尖，他感覺到申紅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最後申紅睜開眼睛，不確定地開口：「你……？」
申紅在被許勝連觸摸的那一瞬間忽然感到熟悉，暖暖的，癢癢的，讓他想起小時後遇到的彈鋼琴的男生。
他望著眼前的人，他的臉居然和記憶中的小男孩的臉重疊在一起。
「學長，想起來了沒？」許勝連輕聲道，「我也是剛剛才發現的，你變了好多。」
「你也是。」申紅有點不敢置信，但笑容還是在他嘴邊樣起，「但感覺上又沒有變。」
「不，我現在已經不哭了。」許勝連抱住申紅，在他肩上蹭了幾下，「天啊……好像作夢喔。」
「能遇到你，就是我最美的夢。」申紅閉上雙眼，低語。
「學長，Je t'aime。」
「嗯，Je t'aime。」
「學長，私はあなたを愛している。」
「嗯，私はあなたを愛している。」
「學長，사랑해。」
「嗯，사랑해。」
「學長，I Love you.」
「勝連，你夠了。」
「學長，我愛你。」
註：
Salut，法文『嗨』之意
Comment allez-vous，法文『你好嗎』之意
Je t'aime，法文『我愛你』之意
私はあなたを愛している，日文『我愛你』之意
사랑해，韓文『我愛你』之意
留言列表
長篇小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