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
爸用力地朝桌子一搥，我抬起頭，卻還是緊緊抿著雙唇。
媽坐在爸旁邊，她拉著爸的袖子不停勸他不要生氣，但我知道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沒有用。爸討厭同性戀，我知道。
從學校被接回去後這個場面以經持續約兩個小時了，教官早已在電話裡頭將我和阿辰的狀況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們。所有老師都已經知道了我和阿辰的事，我知道。
我望著媽，她正擔憂地望著我，而我只是淡淡地看著她，從上次和媽談論那首歌後，我知道她現在很擔心我。媽不反對同性戀，我知道。
只是在爸面前她不可能說什麼，爸是權威式教育，在這裡他就是法律，只要他不喜歡的東西，我跟媽誰也別想要在他面前討論。
「張芯媛！我叫妳說話！」爸一把甩開媽的手，對我大吼：「妳耍脾氣也要有個限度！快告訴我為什麼妳要做這種事！」
過了一會兒，我才開口：「哪種事？」
「還問？」爸這回又是拍桌子，「妳為什麼要做那種讓父母蒙羞的事﹖為什麼要和一個不男不女的人交往？還接吻？以為妳這樣很厲害是不是？都不覺得這樣很可恥，以為長大了父母的話都不聽了是不是？」
我垂下眼簾，「和阿辰交往事我的事，你從來就沒有跟我說過我應該要聽什麼。」
「妳！」爸猛然站起，厚實的手掌用力甩了我一記耳光，媽尖叫一聲，拉住爸，眼裡噙著淚，大叫：「老公，不要打她！不要！」
但是爸完全不想聽，「妳還給我頂嘴！妳看看妳跟那種人來往不只變的不正常，連品行都變差！這樣要我怎麼讓妳出去，到外頭還不是只會丟人現眼而已？」
我伸手撫著臉頰，最近實在是太常被人賞巴掌了，害我都不曉得該有什麼反應。我看著我的父母，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隱隱約約感到有鹹鹹的東西從我嘴角滑下。
我知道那不是眼淚，在學校看阿辰最後一眼時我就知道我絕對哭不出來，只要這件事沒有解決，我就發誓我不哭。
「不正常也是你說的！丟人現眼也是你說的！」當聲音從我喉嚨出來時已經來不及了，我奮力朝桌子一按，站起來尖叫：「說我可恥我就可恥，全部都給你說就好了！反正我就跟你們這些人說的一樣，該死！因為我是他媽的最噁心的同性戀！」
「芯媛……」媽被我這樣子嚇到，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你們說我不正常我就不正常，因為我是同性戀我就活該要被人打、活該要被人欺負、活該老師同學都用歧視眼神看我！」我幾乎完全失控，我瞪爸，「那你說要怎樣讓我變正常啊，看你是要帶我去看醫生還是要找道士來都可以啊！反正我不是人、我不配做人！在你們眼裡我是妖魔鬼怪，我只是同性戀！告訴我，為什麼活著這麼困難？為什麼？」
我看見一滴淚從媽泛紅的眼眶滑下，我想開口，想告訴她，沒事的，別哭，我說的『你們』沒有包括妳，妳是我媽媽，我愛妳……
但是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再度望了他們一眼後，我轉身逃出家門，大口大口吸入冰冷的空氣，企圖讓寒冷麻痺自己。
「嘿，張芯媛，要不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只要妳答應，我保證以後我們全班再也不會對妳不好了？怎麼樣？」
我吸氣。不要講了，不要！
「如果妳和梁辰瑄分手，我就不會再慫恿其他人對妳不好，也會叫我學姐幫妳放話說是梁辰瑄逼妳和她交往，這樣誰也不會怪妳。」
我大口吸氣。不要！
我發狂似的跑著，最後拌到一顆石子，一個重心不穩，我狠狠摔倒，筋疲力盡，嘴裡卻還是喃喃唸著：「不要……」
阿辰很愛我，我知道。
阿辰重視我甚過於她自己，我知道。
阿辰冒著被叔叔討厭的風險，也要叔叔認同我，我知道。
我說過我不會離開她，我知道。
我說過她是永遠的阿辰，我知道。
「芯媛……那個願意給我東西吃，拿走另一條項鍊的那個小米走了，他再也不會回到阿辰身邊……那現在的這個小米，會不會永遠陪在阿辰身邊，不再讓她那麼孤單了……」
那一夜，阿辰哭了，我怕她哭，我知道……
我常常背信自己的諾言，我還是站不起來，身上有幾處受傷了，感覺起來在流血，我趴在地上，這才終於放聲大哭。
我崩潰大吼大叫：「我知道，我都知道，拜託不要再講了！我受不了了！我不要再過這種生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摀住自己的耳朵，竭盡全身的力氣尖叫，彷彿這樣喊完我就可以解脫，我就可以從此幸福快樂。
但是啊，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想得到幸福，就必須要有其中一個人犧牲。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阿辰。
不會忘記她笑的樣子、她說過的話、她喜歡的東西、她聽見我說要分手時的表情，更不會忘記她居然為了我，藏了這麼大的秘密。
「阿辰，我們分手。」隔天我一看到阿辰立刻這麼說，我不讓她有機會發言，一口氣把我想說的話說完：「我不想再過這種生活了，因為妳，我每天都被人欺負，我討厭這樣，自從遇到你後我根本就沒有開心過，我期望的是一場快樂的戀愛，不是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
「妳在騙我吧……」阿辰瞪大雙眼，我看見她將她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吞了下去。
「我沒有騙妳，而且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喜歡過妳。」對不起，既然要做，就做的徹底點吧。我冷冷道：「我只是跟妳玩玩，誰曉得妳會這麼認真？現在遊戲結束了。」
阿辰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居然輕輕笑了幾聲，「看來我們一樣，原來大家都是這樣看我們。」
「什麼？」
她邊笑邊從我身邊走過，「遊戲結束了，妳不需要知道。」
「喂，妳等一下。」我追上去，拔下項鍊，「這個還給妳。」
她淡淡看了我一眼，最後伸手將我的手掌包住，「我也不要，妳就丟掉吧。」
她走了，我握著項鍊的手垂下，遊戲結束了。我有種被掏空的感覺。
羅郁雯很高興我們分手了，她保證我到畢業為止都會好好的，不會有人再對我們麼樣，如果我要，她可以當我最好的朋友。
「欸，張芯媛，仁班那裡發生了好玩的事，要不要去看？」第三節下課的時候，羅郁雯忽然把我拉到教室外面去。
仁班的走廊上聚集了很多人，我和羅郁雯推開好多人才可以看到一點點，教室門口有一套被推倒、被畫得亂七八糟的課桌椅，旁邊散落著撕爛的課本和碎紙屑，以及一把被砸碎的吉他……
「夠了！已經夠了！」我聽見有人哭吼，「我不會再出現在這裡，你們高興了沒？」
「欸，妳看，是妳的前女友。」羅郁雯身手一指。
大喊的人是阿辰，她站在走廊上，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得這麼慘。
「喂！信班的女生！」忽然一股力量將我拖到人群外，我發現是和阿辰很要好的那兩個眼鏡男和染髮男。
「喂，妳知道阿辰怎麼了？」眼鏡男急忙道：「她進教室後就一直怪怪的，還把自己最喜歡的吉他砸掉！」
我搖頭，撒了謊，「抱歉，我今天都還沒和她說到話……」
「妳能去勸她一下嗎？」染髮男說，「我們是她的好哥們、是她唯一的朋友，就連我們的話她都聽不進去了，妳──」
「我勸妳不要多管閒事，」一旁的一個女生開口，「那個人已經被他們班欺負很久了，妳看外面那套桌椅就是她的，我就知道會變成這樣是遲早的事情。」
「……什麼？」我愣住。
「阿辰因為性向的關係，一直不受班上的人歡迎。」眼鏡男說，他朝染髮男點點頭，「但是我們很喜歡她，所以一直陪著她，希望可以撐到高中畢業，我們三個一起上大學，一起展開新生活……」
「看來我們一樣，原來大家都是這樣看我們。」
那瞬間我什麼都聽不進去了，我不顧大家的眼光衝到阿辰面前，拉住她的手：「住手！不要再這樣了！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從來就不告訴我？」
「放開我！」阿辰大叫，「遊戲結束了！妳再也不會看到我，高興了吧？」
「阿辰……」
「閉嘴！」
她閉起雙眼奮力推開我，抓起地上的背包頭也不回的就跑走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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