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地走向前，兩腿重的像是水泥。
「爸，少禪他來看你了，你不是一直很想見他嗎？」哥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他握了握爸爸的手，「你有很多話想和他說的不是嗎？要趁現在好好說清楚喔！」
我看見哥的眼眶泛紅，雖然他保持著平常的語氣，但淚水卻開始盈滿他的雙眼。講完後，他站起來把位子讓給我，我看著那張椅子遲遲不敢坐下。
要是我坐下來了，是不是就代表這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面？
「坐啊。」哥催促道，語調有些嚴肅。雖然猶豫，但我還是深深吸氣後坐了下來，看著爸爸。
「爸……」我開口：「你還好嗎？」
才剛說完我就想賞自己一拳，怎麼可能會好？爸的臉色慘白的像張紙，昔日深邃的眼眸沒了光澤，深深陷在眼窩中，嘴唇毫無血色，甚至乾裂了好幾處。
「你來啦？」爸爸勾起一個微笑，那個笑因為病容而顯得相當疲倦。我眼眶一陣微熱，長這麼大我都不曾看過他對我笑，好不容易等到，卻是在他生命的盡頭……
爸爸伸手觸摸我的臉頰。「我很想你，小寧。」
我愣住，因為他口中喚的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爸，我是少禪啊。小寧是誰？」我納悶。
「小寧你也認識少禪那孩子啊？」爸爸不理會我的問題，他的笑容變淡了些，問道：「你和他是好朋友嗎？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小時候的事？」
我搖頭。對爸爸因病而胡言亂語感到心疼。
「這樣啊……」他的笑容完全不見。「那孩子果然不會輕易和人說自己的事……」爸爸望著我，開口：「小寧，趁現在那孩子不在，我跟你說他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我還是點了頭。
「少禪這孩子……他的人生被我一個人給毀了。」他緩緩道。語調相當哀痛。「我前妻在生他時難產，陷入母親及孩子都有生命危險的情況。當時的情況只允許其中一方活下來，醫生說要救只能救一個。我很愛我前妻，本來想和醫生說救母親就好了，孩子想生以後還是有的是機會，正打算放棄那孩子的時候，原本已經昏迷的前妻忽然醒過來，抓著我的手虛弱地叫我不要管她，只管拜託醫生把少禪救活。那時我不忍心看妻子露出那種表情，便選擇救孩子，以為孩子救活之後還可能爭取到一絲絲機會對妻子進行搶救……」
爸爸重重嘆了口氣：「但我畢竟只是個小小的食堂廚師，對這種醫學上的事自然是不了解，我前妻當然是去世了，為此我失神了很久很久，久到有一陣子我根本不曉得四周發生了什麼事，好幾年後，我漸漸開始清醒，才發現因為這件事，讓少禪這孩子受了很多的苦。」
「他真的很可憐，先是差點就被父親奪走了生命，活下來後還一直無法得人疼愛。我記得他小的時候是個很愛笑的孩子，但後來他幾乎不笑了，有時後我甚至會在半夜發現他一個人躲在神聽裡跟我前妻的遺照哭訴，說他很後悔自己被媽媽生下，希望自己死掉什麼的……我才終於發現這些年來他被傷的多麼重。」
「所以我決定要讓他遠離這個環境，我曉得他是個很愛家的孩子，這麼做他一定會很捨不得，但我還是跟我現在的妻子講好，要把他給一戶姓李的人收養，就算他會難過，但我還是很希望他可以重新找回笑容……」
聽到這裡，我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我一直以為我會被送走是因為阿姨狠心，沒想到竟然是爸爸一手安排的。
那個總是表現的對我不理不睬的爸爸，卻把我這些年的辛酸看在眼裡，他希望我能幸福，所以安排了一個新環境。
我說不出話，只有眼淚掉個不停，我知道這樣的關心也許是最後一次。身後隱隱約約傳來哥他們的啜泣聲。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親人即將死亡，遠遠比當年爺爺過世來的難過許多……雖然我們不親，但說到底，他都是我的爸爸啊……
「你怎麼哭了？男孩子是不可以哭的喔。」爸爸伸手擦擦我的眼淚，聲音開始變的有點虛弱：「……小寧，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要是你哪天遇到少禪這孩子，請幫我告訴他，媽媽的事爸爸不怪他，從來就不怪他，這輩子沒能好好愛他是爸爸不對，是爸爸不好，叫他在新家好好過……其實、其實我很愛他，很愛他！想要緊緊的抱他一次……一次就好……」
爸爸原本黯淡無神的雙眼忽然閃過一絲波動，像是有淚光。我哭到不能自已，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爸爸這麼親近，同時也感到他的生命正一點一點在這個擁抱中流逝……
流逝。
「爸……」我幾乎是在哀求，「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他沒有回抱我，只是喃喃地唸著：「……我不能……不能不走……我對不起太多人……我對不起少禪、對不起孩子們，還有大寶他媽…… 」
他沒有說完，一陣尖銳的警報聲便取代四周所有的聲響，過沒多久醫生和護士帶著急救用具衝進來，哥把我拉到一旁，緊緊地摟住我。
「停手吧。」在一片混亂之中，阿姨終於開了口，這是我今天以來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
「不用再救下去了，他該做的都做完，沒有再留什麼遺憾。夠了。」她制止正要為爸爸做心肺復甦的醫生，語氣相當冷靜。
我抬眼，看見阿姨的眼神十分空洞，雙眼中什麼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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