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在花束間，是一張爸爸板著臉，雙眸黑的發亮的照片，與媽媽笑得燦爛的遺照型成對比。
今後，這兩人終於可以再次待在一塊了是嗎……
上香的時候我忍不住這麼想道。雖然阿姨已經表明過我不用來沒關係，但我還是很堅持一定要送爸爸最後一程，本來想自己搭火車過來的，沒想到最後連李叔叔和李阿姨也隨著我來到了台東。
看著照片中爸爸那張不苟言笑的臉，那天在醫院的記憶又竄回腦海，一滴淚又不小心從我眼角滑出。
「我很想你，小寧。」
「這輩子沒能好好愛他是爸爸不對，是爸爸不好，叫他在新家好好過……其實、其實我很愛他，很愛他！」
無論是笑著還是泛著淚光，我第一次看見他對我有了漠然以外的表情，但是離別來的太過倉促，所以才更加難以忘記當時的情景嗎？
「還好吧？」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坐到哥旁邊。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跟幾乎哭到快虛脫的大寶比起來，他顯得冷靜的多。「其實在我得知爸生病開始就有心裡準備了。」他淡淡說。「不過這幾天下來還真的是很累，害我很訝異自己以前是怎麼度過老媽的喪禮。」
哥輕笑了幾聲，我卻說不出話。
「算了，當我沒說，讓我休息一下吧。」語落，他往我身上一靠，「雖然這個時間點說這種話很怪，但我不得不說最近事情真多。」他嘆氣。
我沒有回話，只是看著哥緩緩閉眼。他眼睛下方有些浮腫，我知道雖然嘴上說早就準備好了，但他心裡其實還是非常難過的。
「哥，」過了一會兒，我輕語，「小寧到底是誰？」
聽見我這麼問，哥微微睜眼，思考了幾秒後才開口：「許寧，暱稱小寧。這是爸原本要給你起的名字，但他還沒開口老媽就直接說要把你命名少禪，而且沒有反駁的餘地。」
「所以這個小寧，就是你。」他坐直身體，伸了個懶腰後望著我，頓了頓後他繼續說：「但是呢，對爸來說，『寧』這個人只存在到他被送往美國的那一天，無論是六年後那個對臺灣還很陌生的小孩，還是那個老是惹事的十五歲少年，甚至一直到他生命最後一刻所想著的人名字都是叫『少禪』。」
我微愣，靜靜聽著。
「不管你長多大，最清楚你個性的其實都是爸，只是他一直拜託我和阿姨不要和你說這些。」哥低頭，抿了抿唇後伸手順掉頭髮上的雨滴。「病到最後，爸的意識已經開始不清，但他始終都相信自己讓你離開了這個傷心地，到外頭去過更好的人生，只是有太多話來不及跟你說，心裡希望有個人可以替他傳達，才會不小心把這個名字叫出來吧。」
我感到喉嚨一陣苦澀湧上，無法言語。只能怔怔地看著哥，視線一片模糊。
不曉得是不是雨絲打進眼睛裡，有股異樣的刺痛逐漸包覆我的雙眼。
很痛很痛……
過了中午雨勢逐漸轉大，告一個段落後大家紛紛進屋去休息，只剩我仍站在外頭，任憑雨水打在身上。
我望著因雨水而模糊的景色出神，不禁覺得哥說的沒錯，最近事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密集的讓人幾乎要喘不過氣。
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將我拉回現實。我回頭，看見阿姨正朝著這裡走過來。
「阿姨。」我微微頷首。她漠然瞥了我一眼，沒有回應，只是慢慢走到離我一段距離的地方後停下。
這幾天下來她獨自打理有關喪禮的一切，我猜她應該是出來喘口氣的。
一襲黑色的衣服讓阿姨看起來比平常更為嚴厲，她靜靜地看著前方不語，眼神仍是如爸爸剛過世那天一般空洞。
這幾天下來我還未看過阿姨掉過淚，她始終都是用著平靜的態度來面對所有親戚。我望著她的側臉，這才注意到她的眼角和臉龐有許多細紋，盤起的頭髮也看見有絲絲斑白參雜其中。
我想起以前聽過食堂的客人說阿姨年輕時相當漂亮，究竟需要多少的操勞才會讓一個女人變成這樣？阿姨嫁了一個無法工作的丈夫，底下還有許多孩子要養，甚至大部分的都不是親生……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撐過這些年？
她的眼神讓我忍不住開口輕喚：「阿姨……」
聽見我的聲音，她轉頭看我。我吞吞口水，「我……我可以……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她眉頭微蹙，臉上閃過一絲疑惑，約莫一分鐘後才緩緩點頭。
「阿姨，妳愛不愛爸爸？」我問。
阿姨一怔，錯愕地瞪著我，好像眼前站的是一個外星人，過了幾秒後她才反應過來，回答：「嗯，我愛他。」
「有多愛？」
「你問夠了沒？」她瞪我，轉過頭繼續看雨，過了一會兒才又淡淡開口。
「很愛很愛，」阿姨輕嘆，「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愛他，這點無庸置疑。」
「為什麼？」我望著她，吶吶又問，「爸愛過妳嗎？他明明就還愛著媽，他的心明明從來就沒有在妳身上過，他什麼都沒有給妳，妳為什麼還要愛他？」
「你錯了。」阿姨說，她眼眸閃了一下。「他給我的，比你想像中還要多。」
語落，她沒有再說什麼。阿姨垂下眼簾，首次露出悲傷的神色，彷彿因為這個問題，她內心所隱藏的悲傷才終於被揭露……
阿姨微微縮著肩膀，模樣非常脆弱，像是累的一碰就會倒下，但又緊握雙手，硬是要自己撐下去。
我似乎看見阿姨身上有一個深深的傷口，埋藏著從未告人的心事及秘密……
我胸口莫名一陣抽痛，心疼阿姨也有這麼脆弱的時候。我幾乎要伸手輕拍她的背，但手要靠近時她時卻停住了，有一件事，還是必須告訴她才行……
我一頓，抿了抿唇後說：「阿姨……可是爸在醫院時說他……對不起妳。」
「不！」阿姨打斷我，忽然激動大吼：「許少禪，我警告你不要亂講！你爸爸沒有對不起我！這全部都是我自願的！是我自願的！」
她瞪著我，肩膀和雙唇不斷顫抖。
阿姨不時深呼吸，一滴眼淚緩緩滑下她臉頰，我似乎看見她眼底深沉的黑隨著這滴眼淚而溶解、溢出。
「阿姨，」我開口，語調比以往都冷靜許多。「答應我，累了要說，好嗎？」
阿姨看著我，表情有些愕然。
我不再說話，只是淡然地看著她。
阿姨迅速抹掉臉上的淚，緊咬下唇，最後臉色一沉道：「進屋去，不要站在這裡淋雨。等雨停你馬上滾開，我不想再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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