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已經決定把你過繼給你李叔叔，明天一早他就會來接你，你和這個家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一天吃晚餐時，阿姨忽然這麼告訴我。在場的除了她和爸爸之外，其他人都露出驚訝的神情。
「……這是怎麼回事？」我看著爸爸，「你們在開玩笑吧？」
爸爸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平時我說話他都沒聽見似的，但這次不一樣，他看著我，最後緩緩點頭。
「這也太扯了吧！？」大寶從椅子上跳起來，「媽！這種事都不用和我們商量就對了？」
「沒必要。」阿姨冷冷道：「這是很久以前就決定好的事。」
「什麼時候？你們什麼時候決定的？」哥蹙眉，從他握緊的拳頭我感覺到他很努力的在抑制怒氣。
「十月的時候。」阿姨回答，她平靜地吃著飯，眼神始終沒有放在我們任何一人身上，「反正他也想要這小鬼很久了，乾脆送他省的我也麻煩。」
我想起十月的時候李叔叔曾在家中客廳出現。我和他聊天時，他不小心掉了一張紙卻不讓我撿，他那天的倉皇神情讓我立刻直覺那張紙便是阿姨和他簽的過房書。
阿姨沒有再多說什麼，飯廳裡的氣氛沉重的可怕，大家似乎都想說點什麼卻無法辯駁。
我整個人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未來就這樣被草率決定！
看著碗裡的飯菜，我一時之間根本不曉得該如何繼續動筷子，阿姨看了我一眼，「你那種表情是幹什麼？你應該很清楚我有多不想養你！既然決定了，你除了給我接受之外沒有其他辦法！誰叫你偏偏要出生在這世界上，會遇到這種事全都要怪你自己命賤！要是你當初沒有出生該多好，這樣你媽也不會死！」
聽見這席話，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一陣噁心就這樣湧上，我立刻衝到廁所裡去吐！
我扶著馬桶邊緣，緊緊咬牙，卻還是抵擋不住腹部一陣又一陣的痙攣。強烈的寒意自體內襲來，我從背脊到指尖都不斷地顫抖、發麻！
我一直吐，到最後連最後一絲力氣都被我吐得一乾二淨。我無力癱坐在地板上，微微喘氣，體內感覺像是被掏空，彷彿我剛才吐出來的不是胃裡的東西，而是無盡心酸……
我閉上眼，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回到餐桌邊，仍是一點也沒有胃口。阿姨說既然我不想吃可以先去整理行李，看我有哪些東西要帶走。
當我進到房間，看著自己生活了十一年的空間和物品，感到既無力又毫無頭緒，只能拿一件收一件。
眼角無意間瞥見鏡子，我看見了自己的臉色很蒼白，像是隨時都會昏厥的模樣。第一次看見自己變成這樣，但我一點驚訝的感覺也沒有，只看了幾秒後便低頭繼續收拾東西。
忽然，我看見一小角白色從置物箱底部露出來，我伸手去拉，結果拉出一張雖然泛黃，卻保存良好的稿紙，似乎有個人小心翼翼收藏這張紙的樣子。
我翻開它，映入眼簾的是已經變淡的鉛筆字跡，自體不算端正，應該是小孩寫的。
在我心中還沒有失去希望的那一塊，我會將它保留，用來等待。
你問我等什麼？
等愛，等她來愛我的那一天。
每個人心中一定有個地方是用來儲藏沒有付出的東西，我相信阿姨也是這樣。她不是不愛我，會對我嚴格是因為她要我堅強，不能當個沒用的人。
只要我變得夠好，她就會愛我。
所以，我會繼續努力，因為我相信她。
我一怔。雖然角落的名字已經模糊，但我很確定這是自己寫的，回憶慢慢甦醒，這是我小學時寫過的一篇作文。
所有感情在一瞬間全回到我身上，我眼眶漸漸變熱，雙手也開始顫抖……
我相信她。
我像是失去控制般猛把窗戶推開，將手上的稿紙撕爛丟到窗外，再隨手抓起身邊的東西一樣一樣向外砸！
「哼！每次說你，都給我摀住耳朵啊？算了，不說也罷，反正跟你這種野孩子說教也沒用！快滾！我不想看到你！」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你以為沒人了解你的本性有多麼惡劣？」
「許少禪，你這個畜生，昨天作弊那件事的帳都還沒跟你算完，少在那裝無辜好博取大人的同情！你以為你可以把作弊的是瞞著大家多久？你還想再欺騙誰？」
為什麼那個時候我可以這麼輕易說出這種話？結局其實很明顯了不是嗎？
有些事就算我等了一輩子都還是沒辦法改變，明明自己相當清楚這點，為什麼還要讓自己這樣癡癡等待？
為什麼要讓自己陷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
受過多少次傷，為什麼到現在才明白？
我對著外頭不斷尖叫，淚水躺了滿臉。最後是誰來阻止我的我也不曉得。
叫到喉嚨都疼了，以為這樣就可以減緩心口上的難受，其實沒有。
我放棄。
我不想再等了。
告訴當年那個仍存有幻想的自己，放棄吧，阿姨這輩子是不可能會愛你，不可能會把你當成她的家人的。
放棄吧……許少禪，我拜託你……
在走之前，我想跟一個人說說話。
我爬上三樓，將佛廳的燈開到最小，一股線香的氣味就這樣竄進鼻腔。我緩緩走到媽媽的神龕前，輕輕將門拉開。
「……媽，我是少禪。」我坐了下來，面對媽媽的遺照。「我好像很久沒和妳說話了，對吧？」
以前我常常會在半夜偷跑進佛廳看著她的遺照發呆，有時會分享自己的心事給她聽，就像是真正的母子那樣。
因為阿姨不喜歡我進去佛廳，我只好趁著半夜才來，但被抓到的下場通常都是痛打一頓。
「媽，我跟妳說喔……從明天起我就不再是這個家裡的孩子了，阿姨跟爸已經把我送給李叔叔了。」我開口，「妳認識李叔叔嗎？他的名字是李明哲，跟他妻子都是食堂的常客，他們平常對我都很好，所以我不怎麼擔心。只是很難過為什麼明明一起生活了十一年，阿姨卻還是沒辦法喜歡我？」
我看著照片裡媽燦爛的笑容，鼻頭漸漸酸了起來，「為什麼妳要答應哥再給他生一個弟弟？不答應的話妳也不會死了不是嗎？為什麼偏偏要把我生下來才行？」
「我沒有在埋怨妳……只是有很多事我到現在都還是不明白……我好累，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我又哭了，眼淚撲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我只能不斷伸手去抹。「我準備放棄了，我知道阿姨就是恨我，她一輩子都不打算接受我！但我真的真的希望有一天她能夠……愛我……我好後悔自己出生，帶給那麼多人不幸，為什麼死的不是我，妳要是能活下來不是很好嗎……媽……」
我哭到不能自已，除了不斷呼喚媽媽之外我什麼都沒辦法做……
忽然頭上的燈大亮，我嚇了一跳，趕緊轉向門口，發現站在那裡按著電燈開關的人是爸爸。
「爸，我馬上就走。」因為不是阿姨，我稍微鬆了口氣，伸手把眼淚抹乾後，直接往門口走去。
就在我與爸爸擦身而過時，他突然將手搭在我肩上，低聲道：「去睡吧。」
我驚訝地看著他，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爸爸看著我，臉色比先前更加蒼白，凸顯了他一雙跟哥一樣的深邃眼眸。
最後他緩緩將手移開，逕自轉身走掉。我過了一會兒才從驚訝中平復，關上燈後回到房裡去，與放在床上的行李袋並肩躺著卻遲遲不睡。
因為我知道，要是我睡了，當我睜眼那一刻，我就準備與這個生活十幾年的家還有家人道別。
這裡再也不是我的歸屬了。
留言列表
長篇小說 (3)